鄧杰
國慶的日子,天氣晴朗,一如回到故鄉的心情。
母親,九十高齡了,見到兩個活蹦亂跳的小重孫,那個歡喜啊無法形容,又是摟,又是親。陽光下,母親臉上開著花兒,滿頭的白發不肯讓過歲月。母親不信教,卻很通透,目光里的柔情從心底流出,一向從容不迫的神情可以融化一切。母親的性格不硬,如河道的水草漂蕩在漫長的生活流,呈現為一道柔弱而又韌性的生命綠色。把母親瘦小的身子擁在懷里,緊緊貼著母親的臉,那是一種怎樣的幸福??!我知道,這是一首人間的詩,卻不能用語言為詩,用顏料作畫,可無論如何總是想永遠地把它收藏。
壽宴很簡單,沒有華燈,沒有鮮花,披在母親身上的大紅外氅卻格外鮮艷。親人們歡聚一堂,把酒祝愿,相依存照。一首永遠的《母親》唱出我們的心曲,流淌出我們深深的感恩之情。
40年前上大學時,母親為我織了一件墨綠色的毛線衣,那是我的平生第一次,一縷暖意至今珍藏在我的情感世界。記得兒時,母親不吃早飯,說習慣了。直到改革開放之后,我才知道那是母親為了我們省下的一口。父親病重的那些年,母親默默地承受一切,盡量讓兒女們安心工作。父親離開時,我們痛不欲生,母親堂上一呼:“不準再哭了!老娘還在哩!”讓我們的哭聲在悲慟與驚惶中戛然而止。
如今,母親被稱做“太太”。在我們那里,太太的稱呼是老祖母的專稱。據史載,“太太”的稱謂真是不簡單。周文王的祖母太姜,母親太妊,夫人太姒,都是賢妻良母型的女人,柔順貞靜又極富智慧。文王的母親懷孕時“目不視惡色,耳不聽淫聲,口不出傲言”。如此,非圣賢豈能做到?我的母親雖非圣賢,可在兒子的心中也稱得上至善至美。年輕時的母親真的是美,面貌美,心地也美,在小鎮上口碑極好。如今,歲月磨人,時光催老,可總是一副和顏悅色,待人處世很是得體。都說,仁者壽,祝我的母親壽比南山。
曲塘小鎮對兒時的我來說,就是一個大世界。通揚運河從門前流過兩千多年,河的北岸是一條石板街,東西不足五百米。每逢春節,小街上人往如流。
記得上小學時,在蚊帳里養蠶,等到蠶兒結繭的時候特別能吃,便到鄉下去采桑葉。有一年,一籃子白花花的蠶繭竟然賣了四塊多錢,那可算得上是一筆不小的收入了。上中學的時候,每年夏天都會跳到河里摸蜆子河蚌,除了自家食用,也常與鄰里分食,或拿到街上去賣,2分錢一斤,換得幾文燒餅錢。上大學期間,還曾于街上設攤寫對聯,老外婆前后忙著叫賣。我的老外婆原是識字通文墨的,常常會在人前夸我說:“我們家的二小,肉氣!”這是我們那里的方言,意思是善良待人好。記得外婆98歲的時候,還能夠背誦《葬花辭》《寶玉哭靈》,說唱《唐伯虎點秋香》哩!外婆活到101歲。那個冬日的早晨,吃完早飯后說再睡一會兒,可當我母親從菜場回來時,外婆已經靜靜地去了。
再回故鄉,小鎮已經沒有了兒時的面貌,石板街沒有了,沿河的青瓦房沒有了,過去的華堂老屋也很少見到了。過去的文化站不見了,人民劇場也不見了??尚℃偟牧硪幻嬉呀涁Q起了現代綜合商城,有了肯德基,有了影視城。面對如今的小鎮,大概也不必太多愁善感,生活總是在向前,沒有理由讓今天的孩子再重復我們兒時那樣的日子。
通揚運河的水仍是新的,仍靜靜地向東流淌。
通揚河,我的母親河。
作者簡介:
揚州大學新聞傳媒學院創院院長,教授。著有散文集《天地不言》等。